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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发布于:2021-01-18

大家身体都还好吗?

村上春树

你们都好吗?——作为一本书的开头很奇怪(毕竟不是信),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挺健康的,感谢大家。脑袋确实不灵,但是四肢没问题.不,不,根本不是这样。真的很抱歉。看我在说什么。

但是,对世界上的作家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看法。至少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所谓的作家,就是那些天天熬夜,去文学酒吧喝酒,几乎不顾家,得了一两种老病,临近截稿日期的时候,无聊的留着长发在酒店里写东西的人。所以,当我说我一般晚上10点躺下,早上6点起床,每天跑步投稿从来不耽误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失望。再者,我这辈子几乎从来不知道隔一天就喝醉,便秘,肩酸是什么滋味。我很抱歉,但我没办法。

但这种流行于世的自毁作家形象,像“戴贝雷帽的画家”、“嘴里叼着雪茄的资本家”,缺乏现实幻想。如果作家真的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那么他们的平均寿命应该不会超过50岁。其中可能有倾向于喜欢多姿多彩、波澜壮阔的生活或者平平淡淡地去实践的人,但据我所知,绝大多数职业作家都没有过那种荒诞的生活,也不知道以前那个以零售现实生活片段为主的“私人小说”的文坛。总的来说,写小说是一项孤独而痛苦的工作,就像乔伊斯卡乐奥兹说的那样:“安静而诚实地做事的人很少成为新闻”。

“问题是如果作家过于健康,那么病态扭曲的心理(所谓的自我强迫症)必然会完全消失,文学本身就无法成立?”——也是这样指出的。但如果让我说,如果扭曲的心理就这么轻易消失,那它根本就不会成为文学。不觉得吗?归根结底,“健康”和“健康”是完全不同的问题。如果他们迷茫了,就无法被理解。我认为,健康的身体有时会有一个黑色的不健全的灵魂。

因此,这本书的基本信息是:“身体第一,风格第二”。并不是说有多了不起,咱们就像这一场预告一样。

到了四月,最激动人心的还是波士顿马拉松。就我而言,12月听到脚步声就开始准备波士顿马拉松。这一刻,就像是关键幽会前的那个下午,浑身躁动,渴望尝试。为了热身,我参加了几场当地5公里或10公里的短途比赛,1月和2月加长了距离,3月参加了半程马拉松确认赛程(今年参加了新贝德福德半程,路线很精彩),准备进入“主战场”。就算是“梅级”选手,也还是需要做相应的准备。虽然再折腾也没办法得到像样的结果,写作也够忙了,但还是决心折腾。如果有人说“你真的很难”,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真的很难。

令人担忧的是,波士顿今年冬天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异常气候。整个城市被埋在深雪,从12月中旬到3月初几乎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波士顿很冷,因为它靠近大海,但它通常不会积那么多雪。然而,今年冬天的雪量加起来多达一米。友好的房东史迪威抱歉地摇摇头说:“这不正常,春树。前些年没有这种事,搬家的时候让你很尴尬。”不用说,史迪威不负责降雪,道歉还是会下雪。

无论是我每天跑步的查尔斯河边那条美丽的步行街,还是清水塘周围的跑步路线,还是大学校园里的田径赛场,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冰雪封冻的。脚下一滑,反正跑不了。日复一日在门前扫雪真的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但毕竟我不是一个玩空手道的年轻人。我一个人做不了马拉松训练。偶尔天气转暖,积雪融化,但这次地面泥泞,没有跑——。

一开始,我很担心,因为我不能出去跑步。后来我下定决心让情况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所谓的积极思考),于是我开始消化我因为只关心跑步而搁置的运动:沿着长长的楼梯攀爬,在健身房和游泳池游泳,做周期训练,专注于使用器械。三月过半,地面干燥,做了一些LSD(慢跑练习)。不过说实话,在最关键的时期,很难不练长跑。这次波士顿马拉松是我第三次参加,但这是我第一次作为“本土选手”,心情还不错。有几个熟人,甚至有人说要支持。波士顿市民最喜欢波士顿马拉松,它就像一年一度的盛大项目。有时间一定要出去支持,看。房东史迪威和每个月给我剪头发的美容师蕾妮都说想看。翻译我的小说的杰伊鲁宾(哈佛大学教师)也说,他在心碎的山上等着给我一个柠檬。我大学的同学也说去互相扶持了。看来我得加油了。

说了这么多,今年的波士顿马拉松跑的挺辛苦,可能是因为冬训不够或者年龄的原因(我觉得我不算太老)。我开始像鸟一样走路,但是当我要跑30公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沉重的脚步声。今年比往年来得快,但是已经晚了。结果我跑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最后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我满脑子都是喝冰镇啤酒的想法,我的腿只是机械地定向

前移动。

不过,就算记录多少有所浮动,就算有时高兴有时懊恼,波士顿马拉松也还是无论什么时候跑都给人以美妙感受的比赛。因是中午十二点开跑,一路上家家户户边看赛跑边烧烤的气味从院子里扑鼻而来。当父亲的坐在帆布椅上,一只手拿着冰镇啤酒,津津有味地啃着烤鸡。拿到院子的大型收录机中淌出雄壮的《落基》主题曲给选手们打气。除了正式供水点,满城的孩子们都跑到路边向选手们递上水和橙片。在赛程正中间附近的韦尔斯利女子大学前面,女大学生们齐刷刷地排列着,用顶大的声音一齐高喊加油(这是传统)。由于声音过大,震得右耳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见。旅居波士顿的日本人沿路用日语让我坚持到底。这样的声援在那座“撕心裂肺山”那里达到高潮。目睹年复一年无一例外——几乎一模一样——出现的这些熟悉的光景,听其喊声,嗅其气味,跑的当中胸口不由一阵发热:啊,今年又回到老地方了!这以前我在很多地方跑过很多马拉松,但像这里整座城市都为比赛沸腾的地方好像此外还没有——在波士顿,即使我这样的梅级跑手也能真切感受到那种气氛。纽约和火奴鲁鲁的当然也是愉快而成功的马拉松,但波士顿还是有与之不同的something else。下次还参加。

马拉松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当奇异的体验。我甚至觉得人生本身的色彩都会因体验和没体验过马拉松而大不相同。尽管不能说是宗教体验,但其中仍有某种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东西。实际跑四十二公里的途中,难免相当认真地自己问自己:我何苦这么自找苦吃?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吗?或者不如说反倒对身体不利(脱趾甲、起水泡、第二天下楼难受)。可是等到好歹冲进终点、喘一口气接过冰凉的罐装啤酒“咕嘟嘟”喝下去进而泡进热水里用别针尖刺破胀鼓鼓的水泡的时候,又开始满怀豪情地心想下次一定再跑!这到底是什么作用呢?莫非人是时不时怀有潜在的愿望,存心要把自己折磨到极点不成?

其形成原由我不大清楚,反正这种感受是只能在跑完全程马拉松时才能出现的特殊感受。说来奇怪,即使跑半程马拉松也没有如此感受,无非“拼命跑完二十一公里”而已。诚然,半程说辛苦也够辛苦的,但那是跑完时即可整个消失的辛苦。而跑完全程马拉松时,就有无法简单化解的执著的东西在人的(至少我的)心头挥之不去。解释是解释不好,感觉上就好像不久还将遭遇刚刚尝过的痛苦,因而必须相应做一下“善后处理”——“这个还要重复的,这回得重复得好一些才行!”正因如此,前后十二年时间里我才不顾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而不屈不挠坚持跑全程马拉松——当然“善后处理”是一点也没处理好。

或许有人说是自虐,但我认为决不是仅仅如此,莫如说类似一种好奇心,类似一种力图通过一次次增加次数一点点提高限度来把自己身上潜在的、自己尚不知晓而想一睹为快的东西一把拉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心情…… 细想之下,这同我平时对长篇小说怀有的心情几乎一模一样。某一天突然动了写长篇小说的念头,于是坐在桌前,数月或数年屏息敛气将神经集中在极限状态,终于写出一部长篇。每次都累得像狠狠拧过的抹布,啊,太累了,累死了!心想再不干那种事了。不料时过不久,再次心血来潮:这回可要大干一场!又死皮赖脸地坐在桌前动笔写长篇。然而无论怎么写无论写多少都仍有凝结物沉甸甸地残留在肚子里。

相比之下,短篇小说就好像十公里赛,再长不过是半程马拉松罢了。不用说,短篇自有短篇的独特作用,自有其相应的文思和愉悦,但缺乏——当然是对我而言——深深触及身体结构本身的那种决定性的致命性质的东西,因而“爱憎参半”的东西也少于长篇。

马拉松跑完后,去终点附近科普利广场里面的波士顿最有名的海鲜餐厅“LEAGAL SEAFOOD”喝蚬肉汤,吃一种惟独新英格兰地区才有的我喜欢吃的海贝。女侍应生看着我手中跑完全程的纪念章夸奖道:“你跑马拉松了?嗬,好有勇气啊!”非我瞎说,被人夸有勇气有生以来差不多是头一次。说实话,我根本没什么勇气。

但不管谁怎么说,有勇气也好没勇气也好,跑完全程马拉松之后吃的足够量的热气腾腾的晚餐,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