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厂兄妹口述:富士康不信爱情 昆山处处是“单神”
我是社会底层的“中国园林大神”,无房无车,没有稳定的工作,懒惰成性。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做瘫神,不坚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做好。
[详见此处]
编者按:
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总有年轻人。
世界上有18亿年轻人,他们是充满潜力的一代。互联网给了这一代年轻人前所未有的表达自己的权利。他们通过互联网交流、学习和创业。他们从网络中吸取养分,用创造力回馈这个繁荣的生态。从爱好到职场,他们的人生观和职场观与父母有着显著的不同。
劳动人民,干工作的人,这些年的背后,年轻人在职场和生活中自嘲,也反映出他们对严肃问题的独特思考。
如何正确理解这一代年轻人?为了回答这些问题,腾讯新闻结合微小说,聚焦“90后”,试图通过行业观察、人物故事、市场报道等一系列内容,为大众揭开这个新兴群体的真实群体形象。
文 | 曹十五、李不追
编辑 | 卓然
2020年,农民工迅速成为席卷互联网的热门词汇。年底,我们发现了一群“90后”农民工,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关于年轻一代农民工的生活、工作和未来的答案。
其中19岁时外出打工,搬了很多地方,与“日系结”、“中国园林神”兼职;有农村女孩为了高额退款勇敢地与中介抗争,甚至错过探望生病的母亲。
其中也有初中辍学,穿越大半个中国工作,但因无休止的机械劳动而对生活失望的四川男生;甚至有一个总装线工人,出于找女朋友的初衷,进了富士康后梦想破灭。
在“内卷化”席卷职场和校园的同时,这群主流之外的年轻人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困境,从对工作生活寄予厚望到迷失在流水线的机械工作中?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对于“高退款”
我不能去医院看我妈妈
小燕22岁,河南洛阳人
我家在县城农村。我们村能上大学的人很少,最多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和大家一样,19岁去苏州吴江工作,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三年时间,回过一次老家,节假日加班拿了三倍工资——。
我一般都是存钱的。我租了一栋旧农舍,但更便宜。舍不得买护肤品,只有一罐不到10元的面霜,洗完脸随便擦。
我会把我打工赚的钱全部打电话给我妈。她身体不好,总是需要钱看病买药。我生活节俭并不少见。至少我有几个好朋友和我一样生活在贫困中。
我有一个家乡,河南新乡人。我叫她婷婷姐。她30多岁了,还没结婚。她一直想在城里买房,扎根。近年来,她一直在存钱,很少看到她买新衣服和鞋子。但是婷婷的储蓄率永远跟不上房价的上涨速度,所以她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为了赚更多的钱,在工厂招聘旺季,我会在现在的工厂辞职,然后去中介找一份高回头费的工作。
所谓回头费,就是和职业介绍机构签订劳务派遣合同,以派遣的名义送到工厂工作。工作完成后,工厂会给中介寄一笔钱,中介扣除服务费后给我们打电话。
这样,让工厂
招聘旺季可以快速招收大量员工,对我来说,则是可以赚到更多的钱。靠这个方式,我曾在一个食品饮料厂3个月拿了7000多元返费。加上三个月工资,赚的钱相当于我在工厂正常上班的一两倍。
但苏州有很多黑中介,做满了工时后你要么拿不到返费、要么他以各种理由借口克扣返费,最后拿到手的钱,远没有入职前谈好的那么多。
大多数员工跟职业介绍所之间并没有签订合法的劳动用工合同,只是双方口头承诺,且在这种劳动关系中,劳动者处于劣势地位。因此,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
去年,我一个小姐妹给我介绍了一家职业介绍所,他们正在为一家涂料工厂大量招聘员工。中介说做满两个月,返费可以拿到一万。
这个数字在我做过的所有返费工作中是最高的了。我丝毫没有犹豫,辞了手头的工作,去了这家涂料工厂。
因为处于订单高峰期,我两个月基本上没怎么休息,整个人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醒了就干活,累了不能睡觉,要等到领导开口才可以休息。
那家厂生产各种水性工业漆、水性彩瓦漆和PS塑料漆,我听都没听过,但也不影响我在这里上班。
我只负责我这条生产线上的一个小小的环节,别的操作与我无关。在工厂里干活,每个人都像是一颗螺丝钉,朝着自己负责的位置钉下去就好了。
这导致了现在的工厂人员流动性大,很难留住人,才产生了“高额返费”,就为了留住人。
在涂料厂上班到第47天时,我妈病情加重了,但我离拿到返费还差13天,我舍不得放弃这笔钱。
那两个星期,我简直度日如年。在生产线工作的时候,总会担心接到老家的电话,告诉我妈妈不在了。因为我们工作时,不能携带手机。一到休息时候,我就立马冲到休息室,查看手机消息。
每天下班回到家,脱掉沾着漆的工作服,身上带着刺鼻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洗脸洗澡,就迫不及待地跟家里打电话,询问妈妈的病情。
爸爸始终觉得我工作不够稳定,不够光彩,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总会建议我回家。这次妈妈生病,又给了他让我回老家的理由。不过,我的态度很明确,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钱。我并不是贪图城市的快捷和时尚,而是对我来说,这里是挣钱养家的最好的地方。
挨过了两星期,中介却跟我说涂料厂没和他们结算服务费——他们是想拖我这笔钱。
我只好报警,跟警察说我急需这笔钱回家给妈妈治病。等警察走了,中介知道了我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又开始跟我拖延。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感受到生活太难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没有学历、弱不禁风的女孩来说,似乎谁都有资格欺负我们。
中介看我哭得歇斯底里,不想招惹是非,扣了我2000块钱,给我发了8000元。我无力跟中介纠缠这两千元钱,我必须尽快拿着钱回家给妈妈看病。
回到家,我跟医院结清了医疗费,妈妈病情也有所好转,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生活似乎才变得和蔼了一些。
富士康里并不好找女朋友,
很多中年妇女跟儿子一起在厂里做工
小新 男 98年 富士康普工 太原
这是我在富士康工作的第四个月。
职中毕业以后,我就出来打工了。刚开始两年我在全国各地跑。在KTV当过服务员,也送过一段时间外卖,中间也换过几个城市,没有什么规划和目的性,也没攒下什么钱。
今年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就这么混下去了,想回去家乡发展。我老家在山西吕梁,那边也没什么工作机会,年轻人都去省城太原。
在太原打工的,一般要么去工地或者当学徒,我吃不了那个苦,一时也没个合适干的,就进了太原富士康做普工。富士康这种厂子,提供食宿、工资稳定,赚到的钱比较容易攒下来。
图 | 车间工作环境
进富士康一般有几种方式,可以通过里面的员工介绍,也可以自己去参加厂里的招聘,更多的人是通过劳工中介进来。
普工的学历大多数是初中和职中,大专、本科这些进来基本都当干部了。
我的底薪是2100元,一天正常的工作时间是8小时,加班时间是2小时。每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
富士康的加班费是工资的1.5倍,礼拜日加班费是2倍工资,法定节假日是3倍工资。
一般来说,上班、加班时间还是比较固定,加班工资也能正常结算。但是遇到生产旺季的时候,连续半个月不休息也是有的。
图 | 车间环境
在富士康,所有人都盼望着加班,因为不加班根本没钱可赚。
如果是在生产淡季,加班较少,很多人干不了多久就“提桶走人”。
之所以叫“提桶走人”,是因为工人们家当都比较少,离职的时候,拿个塑料水桶把各种生活用品放进去,拎着就可以走了,也被笑称为“提桶跑路”。
生产淡季和旺季这个,基本上由工厂接到的订单量来决定。大体来说,富士康5月份开始进入订单高峰期,一直到苹果发布会结束以后稳定了,慢慢转入淡季。
园区提供食宿,住的是八人间的宿舍,吃饭有员工餐厅,食宿费用每个月会从工资里扣除饭钱400元、住宿110元。
但我更愿意住在园区,毕竟这里的环境和生活设施比外面好多了。园区里有餐厅、电影院、篮球场、羽毛球场等各种场馆。
但这些场馆我很少去,我和大部分工友的日常娱乐还是玩游戏。
我们宿舍有一个99年的工友,他的王者荣耀已经王者段位一百星。他常跟我们说,自己最想做电竞职业选手,还总说要再干一段时间去参加专业电竞试训。
在富士康上班,或许跟在学校里的生活差不多。我没上过大学,但听说大学也都是宿舍集体生活。我们宿舍里,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山西省内最多,也有一些周边省份的人。
我进厂有一部分原因是听人说这里好谈对象,想着进来可以谈个女朋友结婚,但进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厂里的男女比例是7:3,年轻女孩子大都看不上来厂里做事。现在招收的普工里面,女性员工很多都是那种三十多、四十来岁的妇女,甚至很多女人跟自己的儿子都在厂里做工。
现在的女孩子见得世面也多,也不会轻易被打工仔忽悠。我试着追过几个女孩,都没有成功。据我观察,厂里的女孩都愿意找那些长得帅、小领导谈恋爱。那些厂里好谈对象、一个男的找两个女朋友的事情,都已经是老黄历了。
现在富士康人员流动性非常大,大多数人只能干三、四个月,攒够一些钱就走了。甚至有很多人都是在订单旺季回来上班,淡季就辞职去干别的。
富士康不是一个适合长久做下去的工作,攒点钱还可以,但是学不到东西。我们老乡里有人开了一个小吃店,卖辣鸭脖还挺赚钱,等攒够一笔钱,我也想试试自己去开店。
穿越大半个中国去打工
对未来的憧憬一步步被磨灭
小龙 22岁 四川人
读完初中,我就不念书了。我一直在老家摇摇晃晃,虚度时光。我去过最大的城市是老家的县城,直到有一天,我爸爸告诉我,你应该学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然等爸妈老了死了,你怎么填饱肚子?因此,2019年一过完年,在爸爸的推荐下,我就跟着老乡来到了昆山。
为了省钱,我们坐的是破旧的绿皮火车,买的是硬座票,中间还换乘了一次火车。
那辆列车开得很慢很慢,我几乎是一路睡过来的,醒了好几次睁眼一看,车还在跑,感觉老家和昆山之间隔着好几个世界。
列车终于开进昆山,车站很矮很旧,根本不像是大城市应该有的配套,让我一度怀疑这座城市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发达。
老乡叫来一辆黑车。司机说,昆山挺好的,他来的时候啥都没有,现在买了两套房子。“这里到处是工厂,到处是工作,一点也不差钱,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去赚了”。
我心想一定要好好地工作,在这里买房买车,把爸妈也接到城里来住。
我们住在昆山南部一个镇,房租一个月1650块。这里工厂林立,满大街都是外地口音,最多的就是各地的土菜馆。每到晚上,操着各种方言的人坐在各个小餐馆里聊天,吃饭。
镇上还有一家相对比较高档的商场,每逢周末,电影院、肯德基和超市都是人。我银行卡里钱不多,无法想象这些人哪来的钱去看电影吃炸鸡。不过,这里给人的感觉就是生活很舒适,只不过你得有钱。
来到这里,我在老家的那种颓废顿时消散,我要好好工作,努力赚钱。
老乡把我介绍到了他们电子厂里。
第一天上班,公司人事给我们新进员工进行集中培训。那是一间大约两个中学班级大小的培训室,坐满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男性远比女性要多。
人事给我们培训了一天,主要讲了公司发展历程、工作纪律、薪资发放等,希望我们能留下来,长期发展。
“放屁,骗鬼呢”,我听到后面有个人骂了一句。
工厂里打工的员工流动性特别大,规模比较大的企业更是如此。同在一条生产线的同事,或许下个月就是全新面孔了。对于工厂人事部门来说,维持员工稳定性是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因此,很多企业会和职业介绍所或者人力资源公司合作,保持人员输送不断流,不掉线。
这家工厂全部实行无尘化操作,人事让我们每人给她转一百块钱买防尘服,说是离职时,会报销这笔钱。我半信半疑,最终交了一百块。但是现场就有五六个年轻人拒绝了这个要求,被人事赶走了。
交了钱的人被分成五个部门十个组。我被安排到了4号组装线,负责人是一个姓李的线长,给我们派活儿。
上了一个月班,尽管我对生产线很熟悉了,但产品合格率达不到线长的要求,几乎每天都在被他骂。我甚至于开始畏惧去上班这件事,对我来说去那里上班,就好像去上坟一样。复杂的产品构造,对于刚入工厂的我来说,很困难,因而产品合格率一直上不去。
线长以我无法完成业绩为由,强制我无条件加班,拿不到加班费。可我的底薪才三千块,却要在这里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1点半连轴转。
等我产品合格率上去了,线长又安排我专门上晚班,不许我上白班。
因为总是穿防尘服的缘故,有一天,我的皮肤出现了大面积的红疹,奇痒无比。我跟线长请假,想去医院看一看,线长让我先把活干完。
当时我就想,我生病了,线长还要我继续工作,那我跟我操作的那些机器有什么两样?瞬间就激发了内心的怒火。
实际上,由于前段时间,我始终在加班,脑袋昏昏沉沉,情绪低落,我对线长的“痛恨”早就扎下了根。
我一怒之下,跑到人事部门提出了离职。
后来我找了好些天工作,都没一个适合我的。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因为我跟我老乡是合伙出房租,所以才有能力整租了这个房子,如果我没钱交房租了,估计老乡也容不下我。
曾经在绿皮火车上的那份憧憬、黑车司机那鼓舞人的话,此时此刻全都被磨灭了。
我是别人口中的“中华园大神”
我很自卑,但很快乐
小武 21岁 甘肃白银人
我19岁从甘肃出来打工,3年内做过无数个工作。
第一份工作在安徽合肥,在一个家电厂的流水线上上班。那家厂的加班没完没了,做不了两个多礼拜,我就受不了“无情的剥削”,拿着2000多元工资离职了。
第二份工作,还是在合肥。当时一个小公司招人,我进去才发现不对劲,感觉做的是传销,当天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在合肥的这段时间,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是很土,仿佛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头,没有年轻人的活力。所以我决定离开合肥,来到了广东。
为了赚钱,我只要有活就接,大多都是日结的流水线工作。前后在东莞、深圳和中山的服装厂、手表厂、家具厂什么的都做过,三百六十行,我差不多涉及了十几种。
在中山打工时,我交到了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标哥,老家在贵州,也是为了赚钱从老家出来,和我有相似的境遇。
有天,他跟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问去哪,他说去了就知道。就这样,我跟着标哥来到了昆山。
初来昆山,感觉跟东莞深圳一个样,没有标哥所谓的“好玩”。标哥说,那是你没来过中华园。
就这样,去年我跟着标哥来到了昆山中华园。来了才发现,昆山实在有意思,在未被规范化整治之前,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我这样“瘫神”的快乐天堂。
刚到昆山时,我和朋友手里加起来差不多4000元钱,我们决定先玩个几天,再去找工作。
那段时间我们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吃喝拉撒都在网吧,大概有七八天没怎么看见过外面的阳光。网吧里都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拥挤在一起。我们丝毫不担心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理想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就只是单纯的一个词语而已。我们活在当下,玩在当下,乐在当下。这样的日子逍遥自在。
在这里,饿了就吃泡面,困了就倒在路边公共椅子上,想玩就去网吧泡几天,没钱就去工厂里做几天日结。
没日没夜的玩了一周,实在是太累,想去宾馆开个房间睡觉。标哥说宾馆太贵,我们就去了附近一个小区租了一间日租房,门口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日租,一天25元”,便宜到令人发指。
进去之后,我们才知道便宜有便宜的理由。三室一厅的房子被隔成了6个空间,每个空间里放着上下铺高低床。
我和朋友就在这里睡了四天,看着房东不停地带着新来的人进进出出,光是我下铺那张床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人了。
玩够了,睡够了,我们就去做日结,中华园日结的工作多如牛毛。我们就捡钱最多的厂做,差不多一天能赚三四百左右。
有一次我们去了一家医药工厂,做药物人体试验,五百块钱一天。
在我们被注射药物之前,跟厂里签了类似于生死状一样的责任书,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试验正不正规——反正为了钱,我可以置生死于不顾,最后幸亏也没出现什么毛病。
虽然生活过得不滋润,但在昆山这里的生活真的自由自在,也就是标哥所说的——这个地方的好玩之处。
有时候,看着工厂门口早晚高峰上下班的那帮人,觉得他们活得太累了,一点也不羡慕。
直到某次,跟标哥去溜冰场玩,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晓文,我当时就决定要追她。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晚上我找她聊天,自吹自擂,说自己是SS(昆山某知名工厂)里的经理,一个月八千多呢,还是到手的钱。
我那时很渣,就想着先把晓文搞到手,毕竟我还没跟女生发生过那种事,很想去尝试一下。我计划着跟晓文走完男女谈朋友之间的所有流程,再提分手,好聚好散。
聊了一个多月,晓文终于答应做我女朋友,当晓文以女朋友的身份,带着自己做的面包点心送给我吃的那一刻,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世界上,除了父母,竟然还有个陌生的人爱着我,也是在那一刹那,触发了我心中的自卑感。
我是别人口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中华园大神”,没房没车没稳定工作,浑身散发着懒惰的气息。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了,不再做瘫神,不再挂壁,找个稳定的工作,好好地做下去。
(注:挂壁意思就是没有固定的工作,像是挂在墙壁上那样,无用颓废。大神圈里的词)
也是那一刻,我也理解了厂门口那些戴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忙忙碌碌上下班的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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