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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死去的儿子的名字 2500多个日日夜夜

发布于:2021-01-06

白表示,事发后她确实隐瞒了真相。黄磊确实是为了救表妹刘福万才下水的,把她推进了浅滩。一年前,没有人指示她撒谎。她担心黄家以后会找万家的麻烦,她要求赔偿。直到那时,她才说他们俩都是死于意外溺水。

书面/蒋博文

编辑/刘伟

黄为儿子画像(红星新闻)

目睹黄磊溺水身亡后,白服毒自杀,并被送往医院。忍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黄和妻子前去看望。病床上的女孩看起来很悲伤。她突然哭了:“叔叔,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黄磊。”

这一幕发生在他儿子死后10天,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黄所有的疑惑,也打开了2500多个日日夜夜为他死去的儿子奔走的名字。

死亡的疑团越来越大

黄一直用带有污渍的红色背景照片作为微信头像,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宽阔的方脸,刘海像苋菜叶子一样散落在额头上。除了这张高一学生证的照片,他很难找到儿子生前的其他照片。

2013年8月18日,四川省广安市广安区孙氏镇农民迎来了夏收季节。那天黄磊很早就出去了,他的父亲黄一次都没有见到他。前一天晚上,黄磊约了她的同学白帮她收饭。在亲朋好友的评价中,他一直是一个勤奋、听话、乐于助人的孩子。

几个小时后,在黄家拱桥附近的“果滴潭”水库附近,如果不是白的恳求,附近的几个居民一度放弃了对黄磊的搜救。许多年后,白孟晓在网上日志中回忆道,“刚刚打捞上来的同学黄磊鼻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血,他们都说自己死了。”

晚上,村长找到了黄和他的妻子,说黄磊出事了。他的妻子曾德莲心里很焦虑,但她只是觉得,也许是儿子骑车摔倒了。她到处收医药费,和村长一起去事发现场。半路上,两口子被乡政府的电话拦住了。当他们再次见到黄磊时,他们已经在广安殡仪馆了。隔着玻璃盒子,黄始终记得他的儿子一直双手向前弯着。

黄磊出事后第三天,派出所来了初步调查结果。据白说,黄磊当天帮家里收了饭,和白还有表妹万一起去了另一个同学家。经过“锅底滩”时,黄磊用脚涉入水中,不小心掉进池塘。刘福万吓得掉进水里。白的抢救无效,只好打电话向附近居民求助。最终,当他们被打捞上来时,都淹死了。

事发一周后,黄磊被火化,黄也接受了派出所的调解,获得了白家1万元的赔偿。但很快他听到了关于此事的另一种说法。同一天参加打捞的一位村民告诉他,他在现场听到白说:“是小水先落,大的去拉,被淹了。”

黄立即来到“锅底滩”,钻进水里,试图感受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经历什么。盛夏,气温近40度,水不凉不浊。池塘周围的浅滩约为1.1米,可以淹没小牛,中心最深处为1.8米。

黄磊身高1.7米,会游泳。他怎么可能溜进浅滩然后被带到深水区淹死?他可以在浅滩上爬起来,回到岸边。想着这些,黄对的怀疑越来越大。

黄磊的溺水池塘

写在网络空间的证词

黄磊死后第十天,白服毒自杀,被送往医院急救。

黄夫妇去探望时,曾德莲见女孩一脸愁容,除了健康问题,不敢多问。黄也安慰道:“别看了。”

白沉默了,黄终于忍不住问:“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白突然叫道。“叔叔,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黄磊。”

看到女孩落泪,黄利强的疑问更大了,但还没等他接着追问,就被柏小萌的父母请出了病房,他们不希望女儿再受到刺激。半个多月后柏小萌出院,她和父母离开广安,去了广东。

黄利强有些愤怒,觉得柏小萌就这样“逃了”。他找到柏小萌的同学,要来她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我们不只是听了村民说,我们是到水边去看过的,你说黄磊是自己落水的,这个是说不过去的。”

最开始,柏小萌说不了几句就会挂断,她说没法在电话里谈太多,怕被父母责骂。黄利强接着发短信、微信去磨,他想柏小萌回广安把事情说清楚,女孩还是不肯。几经交涉后,柏小萌终于有了退让,同意用书面的形式讲明事发经过。

黄磊死后三个月,一篇日志发布在柏小萌的网络空间。

“我们是坐的同学黄磊的车。走到中途也就是锅底滩的时候,我的表弟刘福万提议玩一会儿再走。玩耍的过程中,我的表弟刘福万因为不小心滑入水中。我当时就蒙了,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和我们一起去的同学黄磊不顾一切地脱下鞋,跳入水中去救我的表弟......看到水里的表弟越走越远,当时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就下去救他们。当我走到深一点的时候,就一下子滑了下去,我发现下面脚不着地,上面头在水里根本不能呼吸。”

“我想我也快死了吧,只是有点不甘心,可也无能为力。正在这时同学黄磊推了我一把,因为那个水池不大,我的身体借着推力自然游到了浅水的地方……”

“当我找来附近的人来救他们的时候,水上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来救他们的人说我的表弟和我的同学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除此之外,在柏小萌的网络空间还留下了一些指向不明的文字,“为了我,你付出了生命。为了你,我又该付出什么?” “傻瓜,干嘛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三个月不到还不是被忘了一干二净!太傻,太可悲了。”

黄利强觉得,这些话都是写给儿子黄磊的,他把这些文字记录搜集起来作为证据,在他的一再要求下,黄磊出事后次年的4月,广安区政法委、综治办和公安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在广东汕尾找到了柏小萌。

根据联合调查组在汕尾当地派出所进行的笔录显示,柏小萌说,事发后她的确隐瞒了实情。黄磊确实下水去救了她表弟刘福万,还将同样下了水的她推到了浅滩上。一年前无人指使她说谎,她是担心黄家日后找刘福万家的麻烦,要赔偿,才说两人都是意外落水死亡的。

但柏小萌在笔录中也提到,她认为黄磊与自己一起带着刘福万出去玩,就有义务去救他。“毕竟刘福万当时是跟着我们的,我们是默许了的。”

看了这些,黄利强也不再想去追究女孩什么,“我们要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考虑,人是趋利避害的对吧,她要为她自家利益着想。”

黄利强家的老宅

“我也恨我的傻儿子”

2014年,在重新调查之后,广安市公安局广安区分局将《关于建议确认黄磊见义勇为行为的申报材料》提交给了广安市广安区综治办。同年8月26日,广安区综治办答复称:目前,对该事件前后两次调查、对事件经过的陈述均来自唯一现场目击证人柏小萌,且前后说法截然相反,事件真实情况无法确定。因而无法确定黄磊有见义勇为行为。”

2015年,广安区政府也向黄家出具了《关于石笋镇村民黄磊溺亡不应认定为“见义勇为”的决定》,认为黄磊、刘福万溺亡属于意外事件,不应认定黄磊为“见义勇为”。

也是在这一年,黄利强闯进了广安市见义勇为表彰大会的现场,他要向领导“下跪伸冤”,因为破坏会场秩序,被行政拘留10天。

拘留时,八九个人关一起,每天难熬的时光里,黄利强还在思索,儿子的事情究竟卡在了哪里?他跟同屋的人说起,有人感叹,黄磊根本就不该救人。他走了,却害苦了父母。

“我也恨我的傻儿子。”但黄利强说,他还是不想放弃,结束拘留后,他还是要去给儿子讨个说法。

过去,黄利强觉得自己不是个喜欢“折腾”的人,连家里的房子都还是20年前翻建的。他本有机会离开广安,高考时差了两分,就去河北当了兵,三年服役期满后他又回了广安。身边的同龄人大都借着改革开放的机会离乡挣钱,黄利强却去中医学校进修了三年,接了父亲的班做了村医。他始终没能赚到太多钱,平日里还要靠务农补贴家用。

父亲的投影映在了儿子身上,黄磊也曾对黄利强说,或许他也要回到广安。说这话时,黄磊已经上了中学,他的理科成绩不错,自己估计将来能上个普通大学,去读计算机、软件一类的专业。黄利强很少过问儿子未来的打算,他一度觉得日子还长,想着黄磊能早日学成,减轻些家里的负担。

在一轮一轮官司中被消磨

为儿子正名的过程,最终变成了一轮一轮的官司。

2016年,黄利强夫妇将广安区政府告上法庭,要求撤销《关于石笋镇村民黄磊溺亡不应认定为“见义勇为”的决定》,广安市中院审理后作出判决,认为在本案的主要证据即此次溺水事件中唯一目击证人柏小萌的证言前后矛盾的情况下,作出不予认定“见义勇为”的决定,并无不妥。

黄利强又提起上诉,经四川省高院作出判决,认为广安区政府作出的上述《决定》未对相关要件事实进行认定,属事实不清,决定撤销该《决定》,同时责令广安区政府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

2018年,广安区政府的决定依旧是不予确认黄磊的行为为“见义勇为”,认为黄磊相约并同意搭载其他人员一起游玩,对其他人员存在特定义务,不能成为见义勇为的适格主体。

法庭上,黄利强搜罗来为儿子正名的那些材料,成为了双方质证的焦点。一次开庭,区政府的代理人指称,黄利强和律师在走访调查时,以三百元换取了三位村民做伪证。黄利强听了觉得无奈和委屈,“实际上,那是参与打捞尸体的人,在向我要打捞费。”

法庭之外,黄利强和妻子的生活被绑牢在乡土上。村里人除了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老人,大多出去打工挣钱了,只有黄利强还做着收入大不如前的村医,操持着四五亩菜地。

他很感激律师何定全,暂时没有收取儿子官司的代理费,但即使如此,光是两人四处奔走开庭的差旅费,凭着家里每年三四万元的收入,也让黄利强觉得吃力。自从黄磊离世,曾德莲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所有的“新衣服”都来自姐姐穿过的旧货。任凭外部世界智能手机不断更新迭代,她一直用着一部老人机。时间仿佛凝滞了,她总梦见在地里干活的儿子,或是他溺亡的那个水塘。

村里人大多忙着自己的生计,无暇感知黄利强夫妇多年的奔波,他们看到更多的是一个固守乡土、爱在田间侍弄瓜果蔬菜的村医。只有偶尔当记者和代理人这样的生面孔来造访,人们才意识到,这家人还在忙着儿子“名声”的事,由此引发的议论也并非全是善意。

村中琐事多。邻居养的鸡吃了黄利强种的菜,黄利强找鸡主人要说法,鸡主人反而对他说,吃了你点菜怎么了,你果然就是那个想赖政府钱的老赖;附近果树遮了菜地的阳光,黄利强要树主人砍去一些树枝,对方态度强硬,也叫他老赖。不止一个人劝黄利强,“人也已经死了,打这个官司还有什么用呢?

黄利强的锐气不断被消磨,律师何定全也能看出来,他越来越消极,“过去他来找我很积极,最后几年,反倒是我在不断找他。”

黄利强也变得健忘,包括那些他自己辛苦搜集来的证据证言,何定全时常忍不住“教训”他,“怎么连自己儿子的案情细节都记不清楚?”几年下来,案件材料从最初的一页纸堆到了上百份材料、两千多页,何定全催着黄利强整理好目录、装订成册,黄利强嘴上推脱“没时间”,心里想的却是“泄气了”。

多年申诉攒下的材料

爸爸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2020年10月,和之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黄利强正在地里侍弄着自己种的白菜和莴笋,镇邮政所打来电话,省高院又有文件寄来了。

拿着判决书,黄利强小心翼翼地给何定全打去电话,“这次算认定了吧?”

何定全心急,让他把判决书最后三行读给自己听。“责令广安市广安区人民政府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60日内,作出确认黄磊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的行政行为’”。

读罢,何定全安了心,激动地流泪,但他没能听出黄利强的语气里有分毫的激动。后来他又打电话“骂了”黄利强,“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跟我说的有气无力的?这是你一生天大的好事,我要是你,就抱头痛哭。”

黄利强说,他不是不激动,只是不外露罢了。他心里有最坏的打算,这件事就拖着了,拖上个十年八年。如今,广安区政府正式下了文件,认定黄磊为见义勇为,奖励黄家一万元奖金。但黄利强觉得还有缺憾,在省高院的认定中,黄磊下水对刘福万实施救助行为这一待证事实存在高度可能性,他同时在克服溺水求生本能情况下救助了柏小萌。但广安区认定事件经过的表述则是,“由于没有站稳,黄磊与刘福万掉进水里”。

“这关乎着我儿子是救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问题。”这件事上,黄利强还是想搞个明白。

七年过去,柏小萌发布事件经过的QQ号,网名还叫“仅仅为你幸福”。但她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与黄家断了联系。黄磊获得见义勇为认定这件事在村里也没激起太大波澜,大多数人还是顾着自己的生计,只有和黄利强相熟的人知道了这事,感叹一句:“这些年,总算没白跑。”

黄利强记着账,七年来的四处申诉,花了十来万积蓄,又四处借了十万元外债。他和妻子又生了个女儿,今年刚六岁,他还有个八十岁的母亲,身体不好,有高血压和心脏病。黄利强今年51岁了,他盘算着,为了这个家,自己可能还要再操劳些年头。

黄磊的遗像一直摆在窗台上,拿到见义勇为认定后,黄利强看着照片,心里默念着:“儿子,这可能是爸妈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黄利强不确定,七年的奔波,最后换来了多少,他有时候更愿意想想,假如儿子还在,自己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柏小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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